“有庙又有人”,你所不熟知的“南孔文化” |
作者: 来源: 浏览次数:799次 更新时间:2017-09-28 22:02:20 |
又到一年的9月28日,孔子诞辰日。又到孔祥楷一年最忙的时候——着手准备祭孔典礼。
最近一段时间,即使是周末,这位年近80岁的老人也闲不下来。他穿梭于孔氏南宗家庙里大成殿的东西两庑,思鲁阁、五王祠,六代公爵祠等处也总能看到他的身影。
近十几年来,每年9月28日,海峡两岸3个地方会同时举行盛大的祭孔典礼。众所周知的是山东曲阜孔庙和台北孔庙,而位于浙江衢州的孔氏南宗家庙也渐渐有了名气。
祭孔典礼的准备漫长又烦琐,小到每位参祭人员胸前佩戴的黄丝带,大到祭祀仪式的彩排、音响和场地布置,孔祥楷都要操心。因为他是孔子的第75代嫡长孙,而祭孔典礼则是整个衢州城最重要的文化活动之一。 深藏不露的“南宗奉祀官”
“曲阜有庙没有人,台北有人没有庙,衢州有庙又有人。”这是不少以孔氏南宗文化为自豪的衢州人,最喜欢向外人津津乐道的事之一。可是,孔子的第75代嫡长孙孔祥楷,却并非从小就有着传承孔氏南宗文化的自觉。
孔祥楷1938年生于衢州孔氏南宗家庙,并在这里长大。虽然他小小年纪,就继任为“大成至圣先师南宗奉祀官”,但家人仿佛对此不以为意。无论祖辈还是父辈,没有哪个家长,逼着他从小读背《论语》等儒家经典。而他所就读的仲尼小学(现尼山小学),虽然顶着孔子的字号,却与其他官办学校一样,只教国文、数学、美术、音乐……
那时重视孔祥楷身份的,似乎只有封授他的政府官员。1948年9月末,孔氏南宗家庙举行祭孔典礼,参祭者的主体却并非孔氏南宗后裔,而是当地军政要员,由时任衢州绥靖公署主任的汤恩伯主祭。才满10岁的孔祥楷,对这民国最后一次南孔祭典印象最深的,竟是汤恩伯戴的白手套。因为孔祥楷被要求站在汤恩伯身边,而那双戴着白手套的双手,随着这位主祭人的一举一动,在他眼前上下纷飞。
同学们因此知道了孔祥楷的身份,但并没有感到他与大家有什么不同。根据孔祥楷在仲尼小学的同班同学程祖德回忆:“小时候的孔祥楷留给我们的印象是乐于和同学相处,没有势利眼。他家境与身份虽然特殊,却从没在我们同学面前摆过少爷架子。”当了“南宗奉祀官”后,孔祥楷上学有人陪同,但他一有机会,照样和小伙伴们一起踏水坑、捉蜜蜂。
1953年,孔祥楷进入衢州新建中学(现衢州二中)读高中时,新中国早已成立,国民政府的封授成为历史。同学们来自衢州及附近各地,他从没向同学们提起过自己的身份。以至于十几年后,他高中时的好朋友汪祖模回衢州探亲时,才第一次听说孔祥楷是孔子的第75代嫡长孙,暗叹老同学的“深藏不露”。
上高中时,刘炳枝坐在孔祥楷后面,他对孔祥楷最深的印象来自一次主题班会。那次班会上,同学们纷纷谈理想讲志愿,恨不得人人都想走向远方,而孔祥楷的理想却联系着故乡。“他说:‘我高中毕业后一定要报考建筑工程学院,把故乡建设得更加美好。’”刘炳枝这样回忆道。
孔祥楷真的如愿考上了西安建筑工程学院(现西安建筑科技大学),并从此离开了故乡衢州。 热衷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孔子嫡孙
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,人生最黄金的年华,孔祥楷并不是在衢州度过的。他人生最主要的精力,也并没有用于继承祖业,弘扬儒家文化。在特殊的年代,他甚至绝口不提家世。
孔祥楷在西安上大学时,恰逢反右,班上三个同学被打成右派,而档案里背着地主烙印的孔祥楷,却安然无恙。“我年龄小,又是文体积极分子,大家都把我当小弟弟看,没人针对我。”他这样解释道。
上世纪60年代初,孔祥楷大学毕业后,被分配到河北唐山地区迁西县金厂峪金矿。60年代的金厂峪金矿就是一条山沟,只有几十户村民。放眼望去,一片荒凉。矿山到县城没有公路,并且要横跨两条河。那时也没桥,几乎所有运到矿山的物资,都要上船摆渡过河,再运到矿山。
就在这么个金厂峪金矿,孔祥楷一猛子扎了26年,从基建科的技术员干起,一直干到矿长,把他最旺盛的精力,都倾泻在这个荒山的矿坑里。上世纪80年代,孔祥楷任矿长时,金厂峪金矿有两千余名职工,很少有人知道他“孔子嫡长孙”的身份。
时任金厂峪金矿革委会办公室秘书的吕文元,记得很清楚:一次市里布置严打,一定要抄一批“地富反坏右”的家,革委会常委连夜开会拟定名单,其中就有孔祥楷。吕文元忍不住脱口而出:“孔祥楷我了解,从来没有不满的言论和行为,不应该抄他的家!”革委会的一位副主任随声附和了一句,这才将孔祥楷的名字删除。
孔祥楷自己则补充说:“我会拉手风琴、会指挥,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,他们弄倒我,没人拉手风琴了,毛泽东思想怎么宣传?”
不光是指望着他拉手风琴,吕文元回忆道:“孔祥楷实际上相当于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导演,他当时所编排的节目很合潮流,除了在矿上演出,还经常到邻近的县城巡演,非常受群众欢迎。”时任金厂峪金矿团委书记的刘晓勇也表示,“文革”期间,孔祥楷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,就是教矿工们唱《大路歌》等革命歌曲。 急需孔氏后裔坐镇的衢州
1989年,孔祥楷刚过天命之年,被调到了沈阳黄金学院(现已并入东北大学)任副院长。他本该在这个位置上干到退休,与家人一起定居沈阳颐养天年。没想到,却被一而再地请回了已阔别30多年的故乡衢州。
上世纪80年代末,衢州从金华分离出来,升级为省辖地级市。至90年代初,全国改革开放的步伐进一步加大,衢州的经济却仍面临发展问题。按照2016年浙江省11个城市的生产总值来排名,衢州只能排在第9名,比排第10名的舟山只多17亿元,而比排第8名的湖州却少近1000亿元。
“名气不大”,一度成为困扰衢州发展的因素。衢州一直以来的支柱企业,都是一个名为巨化集团公司的特大型化工企业。它的前身,是衢州化学工业公司。据说,公司之所以在1993年把“衢化”改名为“巨化”,原因之一,就是即使在浙江省内,也有不少人不认识这个“衢”字。
据媒体报道,时任衢州市委书记兼市长的郭学焕,1992年带队到深圳举办招商会时,宾馆指示牌写着“衡州招商会用餐处”,当地媒体的新闻稿也错写成“浙江省衡州市”。还有人,会把浙江的衢州与江苏的徐州搞混。
此后,市里各部门领导多次开会商讨决定:要想做大衢州的名气,举措之一,就是利用孔氏南宗家庙所在地的人文资源,申报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。
如此,尽快寻访孔氏南宗后裔中的合适人士来管理家庙事务,成为当务之急。已故的时任衢州市委副书记童效武曾撰写回忆文章记录到:他们“几经打听,发现曾在民国期间继承孔氏‘南宗奉祀官’的孔子第75代嫡长孙孔祥楷,不仅健在,还好端端地活跃在我国的冶金行业。”市委领导一致决定,要赶紧想办法把他请回来。
随后,衢州市政府于是联合中国孔学基金会、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等机构,在衢州召开了“儒学及浙江文化研讨会”,特邀时任沈阳黄金学院副院长的孔祥楷参加。会议期间,郭学焕等市委领导单独宴请孔祥楷。席间,郭学焕对孔祥楷说:“衢州欢迎你回老家来工作!你是孔子第75代嫡长孙,在衢州,你能起到任何人都起不到的作用。”
1993年仲春,经过衢州市委与原冶金工业部等单位多次协商,55岁的孔祥楷终于调回家乡衢州。市委明确了孔祥楷的分工:暂以市长助理的身份,主抓以复建孔氏南宗家庙为核心的历史文化名城建设。1994年,衢州市获批成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。郭学焕等不少市委领导们都认为:申报过程中,孔氏南宗家庙是最重要的内容。 平民化的南宗祭孔
孔祥楷刚回衢州时,正值衢州在深圳开展一年一度的招商活动。市里安排孔祥楷也随团参加招商,同时宣传孔氏南宗文化。在深圳招商会上,郭学焕隆重地向与会媒体介绍孔祥楷,说他是孔子第75代嫡长孙。没想到,会后竟有一个记者悄悄问郭:“是真的吗?他会不会是假冒的呀?”
郭学焕这才意识到,不光衢州的知名度不高,孔氏南宗家庙更“鲜为人知”。回到衢州,他立刻组织市里档案局、文化局、报社、高校等机构的相关人员,搜集资料搞研究,出版记载孔氏南宗家庙历史的书,成立孔子学说研究会等研究机构,作为理论依据。
孔祥楷对于先祖思想的研究,也是从这时才开始。抓了二三十年的生产和选矿,到五十多岁又开始重读圣贤书,孔祥楷一点都不发怵。他对记者说:“我管过大企业,两千多人的金矿;管过大学,有上千万经费可以使。回到衢州,管个孔庙,算什么?”
回衢州之后,他先后当过市长助理、市委统战部长和市政协副主席等职务,工作内容不少,核心始终围绕文化建设。孔祥楷和同僚们说过:“我回到衢州老家,不管担任什么职务,有一点是绝不会改变的,那就是弘扬儒家文化,传播孔子思想。我肯定要效法我的列祖列宗,研究孔子思想,宣传孔子思想,为创建历史文化名城做贡献。”
孔祥楷先是主持孔氏南宗家庙的复建和保护工程,凭少时的回忆和有限的考古发掘,一步一步地把孔氏南宗家庙的建筑和园林,复建得精致又考究。基本完成硬件建设后,他又倾力抓软件:借助社会力量,成立孔府文学社、孔府书画社、孔府印社、孔府诗社、孔府摄影社、孔府艺术团等文艺机构,在孔庙里开展各类文艺活动,使这里不仅成为衢州的文化名片,还成为一个文化交流平台。
1999年,已过耳顺之年的孔祥楷,全身心投入到孔氏南宗家庙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中来。应衢州各界要求,他开始筹划新中国成立后孔氏南宗家庙最盛大的活动——祭孔。各界商议决定,在2004年,也就是孔子诞辰2555周年时,恢复衢州的南宗祭孔典礼。
山东曲阜的祭孔典礼,自1984年恢复以来,典礼的主要程序、重要礼制、祭品祭器、乐舞祝文等,都参照宋、明等历代祭孔的古法来设计。台北祭孔典礼,则依“三献古礼”,包括启扉、瘗毛血、迎神、进馔、上香等37道仪式程序,并在现场演奏传自宋朝的《大成乐章》。演出明朝李之藻的《頖宫礼乐疏》佾舞。并不是为了刻意与这两地的祭孔有所区别,但孔祥楷并没有将之作为参考。
在商讨如何筹办南宗祭孔典礼时,孔祥楷反复强调一个问题:“谁来祭孔?我们!我们是谁?当代人!清朝人肯定不会用明朝人的方式祭孔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祭祀的方式。”
在孔祥楷的主持下,几经筹划,2004年9月28日重启的南宗祭孔典礼,将祭祀仪式中的歌舞演出部分剥离,独立为祭孔典礼前一天的纪念晚会。其余部分则简化为“礼启、祭礼、颂礼、礼成”四个篇章,整个礼程不到40分钟。参与南宗祭典的人员,一律穿现代人的服装,行现代人的礼仪。
形式看似简练,细节却处处精心。比如,他们将献牛、羊、猪“三牲”太牢礼,改为献粟、豆、麻、麦、稻等“五谷”和文房四宝;用在家庙里采摘的古银杏叶和古柏树叶系以黄丝带,取代贵宾胸签上的鲜花;以钢琴伴奏《大同颂》,而不是吹奏古乐旧器;将传统祭孔要进行华丽盛大的佾舞,改为各界代表朗诵《论语》章句,其中甚至不乏外国学人。
自此,每年的9月28日,孔氏南宗家庙都会举办这种独具特色的祭孔典礼,并致力于平民化祭孔,参祭的主体,不只是公务员,而是根据每年的主题,面向各个不同群体:乡村教师、白衣天使、残障学生、环卫工人……今年参祭的主要群体,则是衢州市评选出的最美家庭。
如履薄冰的“老爷子” “我现在不归谁管,也没人对我有任何要求,但是我不敢出错,一点错也不敢出” 经过中央电视台的几次直播,衢州的南宗祭孔,有了一定的知名度。2011年入选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,每年孔子诞辰日的南宗祭孔典礼,更成了衢州的一张闪亮名片。 孔祥楷的回归,对衢州来说,确实“起到了任何人都起不到的作用”。虽然现在已没有官职,但“老爷子”对衢州各界都相当有影响力,管他叫什么的都有:孔部长、孔主席、孔老爷子、孔爷……其中叫得最响的,就是“老爷子”。 任谁在“老爷子”面前都不敢造次,他为人处世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。最为知名的,是他孔府里的酒桌文化。无论来者何人,第一瓶酒过后,再喝多少,都要自己掏钱买,没带钱的则需打欠条。彼此敬酒时,要喊“某大人请!”或“谢某大人!”而凳子移动、筷子没放齐、跷二郎腿、打嗝、伸兰花指等,都要罚酒。 即将年满80岁的“老爷子”显得随心所欲,但却从来不逾矩。他告诉记者,不仅是祭孔典礼的大小事宜,平常政府各部门安排他出席的各种活动以及宣传任务,他虽然仿佛处之泰然,但却始终如履薄冰。“我现在不归谁管,也没人对我有任何要求,但是我不敢出错,一点错也不敢出。” 《衢州时报》原副总编辑庄江月记得,老孔曾推心置腹地同他讲过一句话:“共产党出钱让我光宗耀祖,我若不好好干,就对不起列祖列宗,就对不起共产党。”孔祥楷是以孔子第75代嫡孙的身份,被请回衢州的,但他从来没把孔氏南宗家庙的事,当成自己的“家事”办。“孔夫子不是我个人的,也不是衢州的,他是社会的、人民的。” 因此,“老爷子”认为,弘扬儒家文化不能只停留在把家庙修得漂漂亮亮,或者把祭孔典礼办得轰轰烈烈。他希望孔子思想所代表的传统文化,能浸润到这个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,尤其是校园当中。他去各个学校办讲座,当顾问,牵头组织小学生讲《论语》故事,中学生搞《论语》辩论赛,大学生开设《儒家人生哲学与南孔文化》课程,排练“大宗南渡”“孔洙让爵”等舞台剧。 何谓孔子思想的生命力 “孔子思想的生命力体现在哪儿?我觉得很简单,就是告诉你,该怎么做人” 现在的衢州城内,无论小学、中学还是大学,几乎所有学校,都有孔子像。在衢州市实验学校,有同学们一人一句,用毛笔誊写的《论语》墙;全校同学都会唱的歌,除了国歌、校歌,就是孔祥楷作曲的《大同颂》。在孔祥楷的母校衢州二中,教学楼的楼名“博文、笃志、思齐”,都出自《论语》。每逢重要考试前,总有同学会在孔子像前摆上牛奶、苹果等零食等作为献礼,为自己祈福。 无论是孔祥楷还是当地官员,都不否认,对外宣传南孔文化的主要目的,就是凸显衢州的历史文化品位,提高衢州的知名度和影响力,从而推动衢州经济社会的发展。但是没人愿意把它搞得铜臭味十足。 走在衢州街上,很少能见到打着“南孔”招牌做生意的商铺。近些年因“南孔”而新添的显眼建筑,似乎只有去年9月28日开馆的中国儒学馆。中国儒学馆馆长助理胡建峰介绍说,儒学馆免费开放,馆内进门没有台阶,就是想要告诉人们:儒家文化向全民敞开,没有门槛。 在各种场合,孔祥楷都强调孔子思想和儒家文化在当代的现实意义。“孔子思想的生命力体现在哪儿?我觉得很简单,就是告诉你,该怎么做人。”所以,他力主把孔氏南宗家庙中,孔子牌位上写的“大成至圣先师之神位”的“神”字删掉,改成了“大成至圣先师之位”。“因为孔子他是人,不是神。”孔祥楷反复对记者说。 暮年回到家乡所做的这20多年努力,对衢州人的精神风貌,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改变,孔祥楷说他也看不出来。“我们坚持做这件事,经济的变化很显著,但意识形态的变化,是潜移默化的,谁说得清楚?这又不能靠大数据!” 却总有蛛丝马迹,能透露出这座城市里人们的变化。比如,当时在衢州二中读高三的女生姚靖雯,在听了学校历史老师作的一场名为《走下神坛的孔子》的讲座之后,写下了这样的文字: “73年的生命,对于孔子来说,是坎坷,是挑战,是一次次苦难后的重生。今天,当我们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,以‘人’的眼光去审视另一个普通生命的时候,发现孔子真的是一个‘人’,与我们一样有着自己的责任,经历着自己的苦难。那时的人不知道,这样的一个普通人,会跨越千年。而我们知道,那些挣扎是一种思想的萌动。不是孔子一个人成就了儒学,而是一个时代,一种时间和空间的延续,让儒学辉煌千年。”(本报记者尹平平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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