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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理援助专家10年走进各大灾区:避免灾民二次创伤
作者: 来源: 浏览次数:828次 更新时间:2018-05-15 19:11:49

    心灵“补”手

  痛苦来了,然后是吴坎坎。

  他到过地震后的汶川,也去过被泥石流袭击的舟曲。发生暴恐事件的昆明,大爆炸过后的天津,这10年来几乎中国每个重大灾难的现场,都能找到他的身影。

  他可以算作中国第一批进行灾后心理援助的专家,见证过灾难造成的最隐蔽的伤疤。毕业9年,他没有发表多少论文,工作的场所多是在废墟、危房和平地搭起的帐篷里。为了应对突发事件,他说自己“头发掉了许多,腰围大了一圈”。

  当年一起读心理学硕士的40多个同学,只有他坚持做灾后心理援助领域。在昆明火车站暴恐事件发生后,他曾经为一个被捅了3刀的女孩做心理援助。后来很长时间,他都对刀感到恐惧,特别是怕自己3岁的女儿被它伤害。朋友们都知道,他会在自己汽车的后备箱准备压缩干粮和矿泉水,甚至还有防毒面具,以应对危险。

  但吴坎坎很少和别人提起这些。和痛苦打了10年交道后,他更愿意谈论,灾后心理援助从不为人知走向家喻户晓。2015年,“全国心理援助联盟”成立,终于让吴坎坎可以说,“我们是心理援助的国家队”。有了这个全国性心理援助的组织,哪里有突发事件,就能马上将当地和附近心理援助力量动员起来,以最快速度投入灾后危机干预。

  此前,心理援助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一个相对陌生的概念。1976年唐山大地震发生时,国内尚没有几家高校开设心理学系。据中科院心理所研究员、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副主席刘正奎介绍,心理援助工作最早始于1994年新疆克拉玛依大火,2003年非典疫情中危机干预和心理援助工作有所开展。直到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后,社会才开始真正关注心理援助。这一年被心理学界称为中国灾后心理援助“元年”。

  “自然灾害中90%的亲历者一个月之后心理水平就能恢复到正常水平,10%可能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(PTSD)。在人为灾难中,事件发生之后40天,70%的亲历者一个月之后能恢复到水平,剩下30%的人可能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。”吴坎坎在此前接受采访时指出,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反应的人群,通过及时的心理援助可以慢慢化解痛苦。

  心理的重建并不比其他方面的重建来得容易。遭遇突发事件的人,常常出现“否认期”“高警觉”和“麻木”三种状态。有的人整夜睡不好觉,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倏然惊醒,有的人不停地闪回灾难发生时的场景,还有的人会排斥提及那些逝去的亲属。有一次在泥石流灾区,吴坎坎看到一位匆匆从外地赶回的丈夫。他只看到了被砸毁的房子,老婆孩子杳无音讯。本来精明强干的一个人,整日窝在帐篷里喝酒,不吃饭,不说话。

  大灾待5年,中灾待3年,小灾至少待一年,是全国心理援助联盟的铁律。汶川地震后,“有些心理咨询师待的时间不长,所以他们只是打开了伤口,却没有能力或者时间包扎,就走了。”而吴坎坎在当地一待就是两年。

  在位于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的东方汽轮机厂,吴坎坎去做心理援助时,没有办法走近受灾者,光在圈子外面打转着急。后来他看到一些灾民开始搬家,自己也默默地在旁边搭把手。虽然每天累得精疲力尽,但是陪伴带来了心理上的熟悉,让他最终说出了自己是心理援助志愿者的身份。

  那是吴坎坎第一次接触心理援助。之前,吴坎坎报考心理学专业时给自己勾勒的未来是做一名心理咨询师,“坐那聊个天就能挣钱,多好的行业”。但是在那之后,这个85后整整10年时间都在出差中度过,“同学聚会都要以他的时间为准”。

  刚开始做心理援助时,吴坎坎和他的同事很难得到信任。灾后重建任务繁重,物资往往比心理更得到重视。吴坎坎的同事、中科院心理所研究员魏楚光记得,在彝良地震时他下乡做心理创伤测试,当地的村民报名,是因为听说每人有50元实验费。还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,拄着拐杖敲开他们的门,以为他们是“北京来的大官”,要倾诉自己失去孩子的痛苦,希望得到些帮助。

  黄岛爆炸发生之后,吴坎坎曾经为了协调当地政府和专家,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。直到一天下午,他感觉自己直冒冷汗,头晕眼花。有时间休息后,他一口气睡了3个小时。

  到后来,一些地方政府发现,社区天天闹事、情绪不好、老吵架的人变少了,整个社区的氛围好了一些。这种志愿者才渐渐得到认可。

  和灾民打交道时,吴坎坎小心翼翼。他曾在汶川地震后的绵竹市体育馆安置点看到,许多抱着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热心志愿者一窝蜂地跑来。他们看到有人在路边哭,就跑过去问“你为什么哭,你们家有几口人”。被问多了,灾民就对心理援助产生了自然的排斥。

  吴坎坎告诉记者,这是“二次创伤”——当一个人的伤口多次被别人打开,但是没有人包扎时,就只能化脓,变得严重了。“心理咨询尊重的原则是他自己主动打开,我们会协助他,告知他,你经历这些事情,第一段时间每个人都会有焦虑、害怕的反应。”

  吴坎坎要求志愿者在早期避开明显碰触伤口的行为。他们到一个地方,先建立工作站,开始招募专家和专家型志愿者。“我们要稳定下来。别人看见我们稳定了,他才能够感觉稳定了,能够找到我们”,组织起社区活动,然后慢慢突破他们的心理防线。

  灾难在吴坎坎的眼里,有时只是一个窗口,从窗口折射出的是许多更深层的矛盾——夫妻不合、留守儿童、失独家庭。“我一直把灾难事件看作一个扳机,或者一个导火索。许多人在灾难发生前就有严重的心理需求。”吴坎坎说。

  阜宁风灾过后,他们在当地做测评时发现,一个没有失去任何亲人的4岁孩子,创伤后应激反应比其他人强烈许多。后来通过孩子的奶奶才了解到,这个孩子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这个家庭,父亲在外打工,孩子从小就很没有安全感。通过活动和心理辅导,孩子才慢慢变得开朗起来。

  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副秘书长、中科院心理所芦山工作站副站长李晓景发现,雅安地震虽然人员伤亡没有汶川地震惨重,但在人们心中留下的伤痕并不比汶川地震轻。一方面,雅安地震之前,当地就有许多房屋受汶川地震的影响倒塌,人们难以承受刚建起来的房屋再次倒塌的现实。另一方面,是因为雅安留守儿童数量众多。在雅安工作站做了一年后,李晓景对媒体说,“与地震相关的‘特殊’孩子已经没有了,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讲这里的孩子都是‘特殊’孩子。”

  长期与伤痛共处,吴坎坎也养成了“职业病”,“看任何电影,都会研究情节中的创伤经历”。依据看电影的经历,他也指导开展了一门叫做“影像成长日记”的电影课。在阜宁风灾之后,他们给灾区的孩子播放《恐龙当家》,用小恐龙失去家人后的成长故事来引导孩子。志愿者很快就辨别出,哪些没法接受的孩子需要进行单独心理辅导。

  今年,中科院心理所提出了“心理援助20年”的口号,要在未来10年将心理援助投射到更多失独家庭、烧烫伤孩子的心理创伤,建立起更规范的标准和专业的人才队伍。吴坎坎希望,心理学能像“1+1=2”一样,成为常识。

  据2009年的媒体报道,在四川地震灾区工作过半个月以上的心理干预志愿者不足2000人,而有经验的心理援助者更为稀缺。吴坎坎告诉记者,10年之间,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已经培养了150名能够持续工作一个月的心理干预志愿者。他希望未来所有地区都能培养自己的心理健康教师和心理咨询师。

  汶川地震之后,国务院将“心理援助”写入震区《灾后恢复重建条例》,7年后,《全国精神卫生工作规划》要求各地将心理援助纳入各级政府突发事件应急处理预案。

  2016年,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《国家自然灾害救助应急预案》中,Ⅰ、Ⅱ、Ⅲ、Ⅳ级应急预案都提到“国家卫生计生委指导受灾省(区、市)做好医疗救治、卫生防病和心理援助工作”。但是吴坎坎担心的是,依然没有一个实际部门对接开展工作。

  在吴坎坎看来,灾后心理援助还有很多路要走。有的地方访民不满,当地政府就会请这些心理援助志愿者去“开导开导”。每当这时,吴坎坎都会认真地厘清他们和政府的界限,告诉对方“上访户的情绪问题,我们会帮忙调适,但是根源需要你们自己解决”,让两方都明白他们是中立的第三方。

  还有一次,在一场灾难过去两三年后,心理援助站需要回去继续做灾后心理健康骨干教师培训。当地政府问他们,能不能不要再用“灾后”两字了。吴坎坎强调说这是灾区的项目,他们才又勉强加上了。经历多了,他明白对方“要淡化这个事情”,自己有时候也不再执着,“毕竟大家都在恢复。”

  更让吴坎坎无奈的是,有时候一些灾区学校在上课时,突然就组织孩子去操场上领捐赠物资,或者临时通知某领导要来视察。近年来,总是有一些企业和基金会打着援助的旗号闯进他们的课堂,拍了些照片又一窝蜂地散去,留下目瞪口呆的志愿者们。

  “中国灾后虽然救援非常快速,但是我感觉这种混乱还会持续。”吴坎坎说。

  在2015年天津大爆炸事故发生后,吴坎坎发现,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不止普通的灾民,医生、护士和消防员成为“隐形的受伤者”,“消防员的内心的创伤,在今后会逐渐表现出来。”

  但是这样的心理援助需求很多时候被忽视。“他们往往会被认为是强者,以为通过调整就能很快恢复。实际上个体差异不同,心理援助在这一块是缺失的。”吴坎坎的导师,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副研究员张雨青,告诉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,汶川地震后进入灾区抢险救灾的部队官兵,目睹了过多最惨重的场面,但地震10年后,有些官兵已经退伍,很难持续跟踪。他认为,应该学习美国对待退伍军人的方法,退伍后继续追踪他们的心理动向。

  吴坎坎能做的,只是建立起更成熟的督导体系。在灾区,被认“干爹”“干妈”是志愿者的禁区,“不能建立太多的联系,不然会面临更大的分离之痛。”李晓景记得,在芦山工作站,有一个孩子特别乖,经常会主动帮助志愿者做事,大家都很喜欢他。但一天孩子突然提出要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大城市看看,志愿者思考良久,决定拒绝。

  同时,还要防止每天与灾难共处的心理援助志愿者受到伤害。

  刚开始介入心理援助时,专家和志愿者被要求待一个星期就离开。后来,还有一部分专家坐阵后方,专门应对前方志愿者面临的问题和困难,并定时去为他们做心理疏导,以免造成永久的心理创伤。

  吴坎坎记得,他第一次从汶川回到北京,连续看了几天轻松的电视剧,不想工作,害怕面对现实。后来在家人和导师的帮助下,才慢慢恢复过来。

  但是至今,他都不愿太主动地去回顾他在灾区中亲眼目睹的惨象,除了接受媒体采访,他很少主动向家人、朋友提起,因为“每提一个事件,当时的惨象又会在我的脑子里过一遍”。每到纪念日,他会努力地回避。

  今年的5月12日,吴坎坎受老师和当年的志愿者朋友的邀请,重返当年做志愿者的地方。

  回汶川之前,吴坎坎心里也犹豫了很久,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回去过。最终下定决心过去后,他发现以前空旷的平地,都盖上了楼房,再也没有当年的影子。

  位于汉旺镇的东方汽轮机厂作为遗址保存下来,地震留下的伤痕依然停滞在那里,两个当时帮助一起救灾的工人行走其中,依然对一草一木都记得十分清楚。即使过了十年,他们的家人在当年也大多无恙,地震在他们心中留下的创伤依然明显。

  在观光车上,大家讲着故事,痛哭着拥抱着对方。吴坎坎觉得,这也是一场迟到的纪念仪式,心里仿佛落下了一块大石头。虽然哭过之后,那两位汉子抱歉地说“见笑了”,但在吴坎坎看来,“特别是到了纪念日,情绪应该是宣泄出来的。10周年是一个很好的打开和被包扎的时间,但很多人回避了。”

  重返灾区时,他听到了一个故事。一对北川的夫妻,从5月12日中午12点到下午3点,两个人坐在沙发两头沉默,他们都默默承受着巨大的痛苦,却谁也没有能力去触碰对方的伤疤。他猜测灾区还有很多这样沉默的人,“他们心里的伤其实一直是压下来,不可能消失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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